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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沙坡尾的渔民,在失去他们的船之后 | 在地

2017-10-30 李依蔓 三明治



文 | 李依蔓


在厦门沙坡尾,共享单车是没多大用场的。街巷很窄,又多坡道,没骑几下就只能推车往前走。


这里更适合步行。


曾经的厦门水产品加工厂,冷冻厂、贝类净化中心、仓库等旧厂房被改造成了一个叫“艺术西区”的创意园区,你能在这里找到所有艺术园区该有的元素,咖啡店、音乐空间、展览空间、创意市集。适合拍照。


从艺术西区出发,沿着大学路向西北往民族路走,街道两边是南方特色的骑楼,大多两层楼高的建筑,第二层以上向外延伸由柱子支撑,为一层形成天然的人行步道。这些民国时的建筑,到现在依然保持完好。厦门“网红”名店“张三疯奶茶”、“赵小姐的店”、“晴天见”,夹杂在满足居民日常的“金鑫鑫五金”、“金宝日杂店”、“新美理发店”里。


但这里也有丰富的历史和文化风貌。始建于唐朝的南普陀寺,在沙坡尾与厦门大学旁边,不远处就是明朝时郑成功练兵的演武场,1公里开外沿海公路演武大桥就是因此得名。如果站在高处往南望,就能看到鼓浪屿。海平面视野宽阔,是傍晚看夕阳的绝佳位置。


在“艺术西区”旁边,有一湾“L”型的水域被新坝围起,里面停靠了不到10艘小型渔船。


在2015年6月之前,那里是1934年形成的厦港沙坡尾避风坞,能够停靠上百艘渔船。本地渔民每天四点出海打渔,载渔获而归,大部分用的是厦门渔业传统的捕鱼方式延绳钓。沙坡尾是厦门乃至全国闹市区里,唯一一处仍有渔业生产的海岸。


今年67岁的厦门渔民余龙发,也曾是厦门港的老渔民,靠海吃饭50多年。


但2015年5月,一则《关于厦港沙坡尾避风坞封闭管理的公告》终止了余阿伯和其他厦门老渔民的“讨海”命运:厦门沙坡尾避风坞将在6月前完成渔船清退,进行封闭整治,清理淤泥和污染。这个消息让很多人感到错愕,因为尽管过去清淤治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但从未要求清退渔船。


在渔民里颇有些威信的余阿伯,去找清退工作的负责人谈,说,“你听我一句,不要6月1日就停,给他们10天,把船里、家里剩下的煤油烧完,把鱼饵都用完,大家都不容易。10天之后,我保证大家都会把船交出来。”


负责人问余阿伯,你敢打包票吗?


余阿伯说,敢。


于是渔船清退的截止期限被延长了10天。在这10天里,有人赶着出了8次海,余阿伯只出了1次,用他那艘刚刚使用不到半年的新船。“反正也是要被清退的,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真正清退渔船的最后一天到来时,渔民们从海上回到岸边,把自己的延绳钓捕鱼工具从船上带回家。他们觉得也许未来有一天可以再出海,再用上。被清退渔船的渔民,都签署了赔偿协议,依据每艘船的情况不同,获得包括渔船征收款、燃油补助等明目的赔偿款几万到十几万不等。


没过多久,余阿伯的渔船和其他渔船一起,被拖到了远离海岸的海域,消失了。


余阿伯没有,也不想去看自己的船最后一眼。


许路


90年代初,厦门人许路在沙坡尾买了房,在海边只有20米的楼盘里,楼下是渔港,出门就是海边。

之所以选择定居沙坡尾,许路的理由是“有感觉”,这里曾是他消磨许多少年时光的地方。


许路的舅舅和外婆住在厦门沙坡尾,小时候他常和表哥表姐们去沙坡尾的外婆家,在有天井的老房子间和四通八达的狭窄街巷中奔行玩耍。外婆和舅舅家里有时会来些像余阿伯一样略带神秘的“讨海人”,拎来鱼鲜,与大人们一同喝酒。


2000年,有传闻沙坡尾的老港区和旧街区,将有开发商介入将其改建成商业中心。


自己所在的街区有可能要变成毫无特色的旅游景点或商业区,许路才意识到,作为这里的居民应该要做点什么,不让沙坡尾变成一个“王府井”。


当时从事海运管理工作的许路开始进行调查研究,撰写关于厦门港的论文发表在专业学刊上,并提出了在沙坡尾建立厦门海事博物馆、海洋聚落生活博物馆的提案。2005年,设立博物馆的方案作为当年的厦门政府“两会”提案开始进入政府流程,2013年有了进一步推进的可能,但后来却再也没了下文。


那是许路第一次尝试介入沙坡尾在地保护的努力。想象中的博物馆虽然没有最终成立,但所幸大型商业力量进入沙坡尾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


许路想,如果这里有为沙坡尾成立公立文化项目的努力,除了能把厦门海洋历史浓缩成型,保留延续在地活态历史,还能对其他大型商业资本的进入形成一定阻隔,“让沙坡尾面目全非”就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2015年厦港龙珠殿“送王船”仪式(摄影:田磊,图片来源:乡愁影像计划)


沙坡尾有可能“消失”,和许路意识到厦门港沙坡尾的重要性,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到来。


2004年起,对中国造船史和航海史有浓厚兴趣的许路,想复原建造一艘明清时代的帆船,并真正地出海航行。


造船是一件实在的事,为了解决技术问题,他和团队开始在福建沿海进行传统造船的田野调查。一开始,许路并没有把厦门当作重要地标,而是在泉州、漳州等地探访。但在调查过程中,他时常遇到把注意力引回厦门港的人、事,比如在近代中国帆船越洋航行历史上有重要意义的1922年厦门号、1933年伏波II号,建造地均在厦门港。


于是2007年,许路回到厦门,开始对厦门本地造船技术史和航海技术史的调查。


厦门港口述历史资料采集(图片来源:福龙中国帆船发展中心)


许路在与家门口的老人们聊天时,发现厦门港的造船师傅、走船人和讨海人对造船、航海的了解,并不亚于在其他地区的发现。许路还在沙坡尾找到了一卷精彩、完整的民间造船图谱,凭藉图谱上记载的船只尺度和主要部件的规格,现在的造船工匠还能造出跟几百年前一摸一样的大型帆船。


之前离沙坡尾太近了,反而没想到。后来才发现最好的东西,就在家门口。”许路说。


对沙坡尾的追踪越来越深入,许路对沙坡尾“延绳钓”传统渔法也产生了兴趣,特别是在2015年6月沙坡尾清退渔船、渔港功能被转化之后。


延绳钓这种原始又特殊的捕鱼技术,是在一条主干线上系许多等距离的支线,支线末端有钓钩和饵料。利用浮子、沉子装置,不同的钓钩可以被降至不同深度的海水中,对应不同渔季的生产需求。这种技艺让沙坡尾的渔民能够单人单船,以不破坏海洋自然生态的方式进行有节制的捕鱼作业,并为他们带来可观收入。


但随着改造的发生,沙坡尾作为厦门港最后一块还有传统渔业生态的地域,也和黄厝、曾厝安一样,即将成为历史。


2016年5月的沙坡尾避风坞,渔船已被全部清退(图片来源:乡愁影像计划)


“如果保有原有的渔业生产方式,那么渔民还在,渔业还在,渔民的信仰空间还在,以本港海鲜为主要食材的店还在,海洋性聚落的面貌才能保留住。如果没有本港渔业,这里的街面慢慢就会改变成麻辣烫、小龙虾,就没有意思。”


于是许路鼓励余阿伯,将延绳钓这一项古老的渔业技艺进行资料整理,并申请非遗保护。


“如果以延绳钓为主的一系列厦港沙坡尾传统渔法能够得以保护,厦门的渔业历史和生态或许能够得以保存和延续。”许路说。


余阿伯



余阿伯是在12岁那年正式“下海”的。

出海作业需要经验积累的技术,要根据天气、海水情况、季节等等因素,灵活判断,果断决策,因此要成为合格的渔民,就必须十几岁时开始成为学徒,才能熟练掌握手工作业的技巧。渔民的身份很多是世代相传。


在沙坡尾,出海讨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以前,船制和渔法延续了几百年。


余阿伯上船时,渔船都是传统木船,最大的船能载三四十名渔民,大部分是男人,只有4、5个女人负责船上的后勤事务。十来岁的孩子在船上的当学徒,什么事都要做,帮船上的女工摘菜、洗碗,在甲板上等着做渔民分配的杂活。


在海上讨生活对12岁的孩子来说,还是辛苦的。船上待了没多久,余阿伯就因为晕船厉害,不得不回到陆地上暂时休息。过了一年,政府的人上门来找余阿伯,告诉他不能赋闲在家,要不回海上,要么上山下乡。上山下乡苦,晕船还是可以克服的,于是余阿伯又回到了海上成为渔民。


但让余阿伯再次成为渔民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当渔民能够带来更不错的收入。


渔民按照船上渔获的收入来进行分成,一次出海捞得多,钱就分得多。六七十年代,陆地上的普通工作一个月大约9块钱,而渔民的收入,起码可以达到陆地收入的两倍。到了80年代,随着捕渔工具和技术的再提高,渔民收入在原有高标准的基础上,又翻了两三倍。


“那时候啊,要找关系才能当上渔民。”余阿伯说。


当渔民,大部分时间都是飘在海上的,没有休息日。一次出海,远途的要到舟山群岛、海南岛,需要2、3个月,如果是在台湾海峡附近打渔,也要3、5天才能回来。每次出海回来能休息多久不一定,有时候休息个几天,换好工具又立刻出海。


而之所以要换工具,是因为延绳钓针对不同的捕捞需求,必须应用不同的工具,而每套工具都有不同的组成部分。到了不同的海域,就捕捞不同的鱼,什么海域有什么鱼,船长都必须非常清楚,行驶到准确的海域进行捕捞。


延绳钓,就像渔民与海洋之间的密语。


延绳钓所使用的工具之一,塑料盆做筐,上面绑一圈塑胶,用来放鱼钩。一个筐可以放一百多个钩。(图片来源:乡愁影像计划)


到了80年代后,铁壳船陆续替代了木质船,工业化的网具捕捞技术被应用得更广,对渔民的经验技术的要求低,哪怕50岁再当渔民也可以。沙坡尾40岁以下的渔民,大部分赶上的是新捕鱼时代,他们中的有些人连木质大渔船、延绳钓工具都没见过,更别提能够灵活使用了。


于是余阿伯和老一辈的渔民,代表的是厦门最传统的渔民,他们熟谙最传统的延绳钓手工作业的捕鱼方式,甚至还有能够单人单船独立捕捞的技术。


单人单船出海作业(图片来源:乡愁影像计划)


能够按照传统渔船的制式制作木船模型的渔民也仅余几位,其中余阿伯认为工艺最好的渔民师傅已年近古稀,而制作一只按古老造船法式的传统渔船模型,最少也要半年时间,不仅时间久,材料收集也十分困难,光木材就要7、8种不同的木头。


如果他们不在了,那么厦门就没有人能够知道,这片渔港曾经有着怎样的渔业历史。


从去年开始,在许路团队协助下,余阿伯等老渔民一直在进行延绳钓和渔民文化资料的收集,其中甚至有已经80多岁的老渔民。


这个60岁以上的“老渔民”在地文化保护小组,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重新梳理了过去曾在渔船上所使用的所有传统工具清单,并分头去找,向周围可能有这些东西的人询问,收集过来。


目前工作进度已完成了70%,他们希望能在今年年底完成所有工具的收集,和明清时代渔具的复原制作。


余阿伯拒绝了年轻渔民想帮忙的请求。


“这些东西他们连都没见过,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是由老人家先梳理清楚,再说怎么帮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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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他们还想到海上去》


阿谬、许路和余阿伯


2012年,在北京从事纪录片导演工作的阿谬,因为拍摄一部关于“下南洋”的片子,在厦门结识了许路。


当时许路准备一艘叫“南台II号”的实验考古航行,阿谬也因为造访许路的工作室,第一次来到沙坡尾。那时的沙坡尾渔港还依然保有活力,他看到许多渔船,渔民在船上晒网、生火做饭,很有生活气息。在被繁华城市包围的区域中,竟然还有这样传统、古朴的渔港生活状态被原汁原味地保留,让人感动又觉得有些穿越。


“要是能拍下来就好了”,阿谬想。但当时这还仅仅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随着跟拍许路“南台II号”项目的进程深入,阿谬和沙坡尾的交集也越来越多,为沙坡尾拍摄一部纪录片,慢慢从一颗种子成长为一个具体的计划。


2014年8月,阿谬与朋友发起了“乡愁影像计划”,希望通过镜头去记录那些即将消逝的老时光,和有鲜活经历的个体。《沙坡尾》,就是“乡愁影像计划”的第一个尝试。


《沙坡尾》纪录片海报(图片来源:乡愁影像计划)


在没有任何资金支持的情况下,阿谬和朋友们用网上众筹的方式为《沙坡尾》筹措拍摄经费。最终他们收到了来自118人,总计106120元的支持。在纪录片这个相对小众的行业,这样的众筹速度可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


这笔费用,基本能够支撑为期一年的纪录片制作费用。


一年后,阿谬和团队完成了关于沙坡尾的初步拍摄计划,并剪辑出了一个“众筹版”的版本,在北京电影节上做了一场展映。


按理说,这个项目已经能够顺利告一段落,但他们却决定继续跟踪记录下去。


2015年5月13日,阿谬从朋友处获知沙坡尾避风坞将清退渔船的消息,这意味着过去一年中他们所拍摄的渔民都将失去自己的“饭碗”,生活轨迹将被彻底逆转。而在那之前的一个月,他们还在厦门大学进行了《沙坡尾》纪录片的加场试映会,因为前一场试映出乎他们意料地爆满。


这场关于沙坡尾的大改造,让阿谬和团队决定把拍摄焦点转向渔民们的命运走向。


虽然之前筹措的经费虽然已耗尽,但阿谬和团队幸运地在2015年获得了来自一家企业的10万元支持,2016年以《口述沙坡尾——延绳钓》的拍摄计划,申请到了崔永元参与发起的北京市永源公益基金会口述项目的公益支持。


但作为一项需要在工作之余完成的计划,《沙坡尾》的纪录片进程并不如想象中的容易和顺遂。阿谬大部分时间在北京,必须处理好本职工作之后,安排休假飞往厦门拍摄,如果实在赶不及,就必须请其他导演以及厦门当地的团队跟进。这还仅仅是前期拍摄,没算上后期剪辑的工作量,即使极力节省,时间和经费还是非常紧张。


三年来为沙坡尾拍摄纪录片的过程,是让阿谬感到快乐的一段经历,但也让阿谬对沙坡尾产生了复杂的情感。有时他分不清自己只是一个客观的记录者,还是一个当局者。


当知道这个地方要被改造、被清理的时候,作为记录者,会觉得好可惜也很心痛,因为感觉自己已经是这个场域的一部分。但是说自己是沙坡尾的一部分又感觉挺矫情,因为真正要改变什么,还是要靠当地人、原住民。毕竟你没有长期地在那里,你所能感受到的变化,你所能做的事情,远远比不上那些在地的人。”


阿谬曾和余阿伯一同出过海。他惊讶于在岸上就是个普通老人家的余阿伯,一到了海上就跟变了个人,整个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了,“感觉那就是他的舞台”。


目前阿谬团队已经剪辑出一部37分钟的口述纪录片《延绳钓》,下一步计划在全国举行展映活动。他们还将剪辑出一部关于延绳钓的“申遗”汇报片,希望对“延绳钓”捕鱼技法的保护有所推动。但三年来积累的大量素材目前还在整理和剪辑中,他们计划2018年能够最终推出这部记录了沙坡尾三年变迁的纪录片。


离开厦门的路上,来自湖北的出租车司机阿海和我聊起1999年他刚来厦门时,沙坡尾的样子。


“据说厦门是被评为全国第二懒的城市,现在演武大桥的栏杆旁边,以前都是石头沙滩。避风坞里停满了小渔船,马路也没有那么宽,绿化特别好,现在没有以前好,道路拓宽了,树也没有那么多了。当然路也不得不拓宽,毕竟车越来越多了。”


阿海说他刚来那会,沙坡尾上都是最原始的厦门的房子。厦门人早上就搬个小桌子小凳子出来,坐在大树底下,开始喝茶。


他想带我再去看看被清淤大坝围起来的避风坞,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


我想起余阿伯说,他有时半夜四点还会突然醒来,想着自己该去捕鱼了。但突然才意识到,啊,没船了。和他一样靠海吃饭的渔民,没上过学,一辈子只有打渔一项技能,被迫回到岸上后家庭的经济压力依然在,要么打零工、当门卫,要么只能在家帮忙家事。


虽然当时他拒绝去看自己的船被拖走,但后来没什么事时,他还是会从沙坡尾的家里走到避风坞,看看自己出海几十年的地方。那里只剩下8艘渔船。


“就8艘,像什么样子。”


余阿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节叩着桌面。他的身后,是一家卖姜母鸭和土笋冻的小吃摊,那是他回到岸上后,和太太一起为了维持生计而开的档口。太太平日里要照顾孙子上学吃饭,顾摊的事现在大多由余阿伯操持。



那双放了几十年的延绳钓鱼绳、布满厚茧的手,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拿着锅铲翻动着砂锅里的姜母鸭,香气直扑街面。


路过的游客,都不知道这位阿伯曾经是“海上一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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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口述沙坡尾——延绳钓》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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